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西岭千秋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致神与权杖与玫瑰》 作者:丘迟   文案:   作为帝国皇储,我今天也没有被人弄死。   西方架空背景,低魔设定,真的很低很低,近乎没有。   不会太长,写着玩玩。   不管剧情如何发展,请坚定一个信念:这是一个甜文作者。   我尽量不让大家生嚼玻璃碴,我往里拌点糖。   【我也不知道题目什么意思,毕竟这文差点就叫了《玫瑰先生》】   本来还有一个“还是晚来了一步”,后来觉得扣题太刻意太牵强,就算了,就洪流吧。 第01章   艾琳宫大殿外的台阶有五十四级。   传说每一级台阶下面,都埋葬着一位开国元勋的遗骨,他们高贵的英魂会永远拱卫艾琳宫,守护皇室。   根据我有限的历史知识,我家老祖宗,玫瑰大公戴德·皮亚宁应该也在这五十四人之列,故而我每次上台阶都很小心,唯恐踩着他老人家。   我这位老祖宗,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活到八十八,老婆换了四个,情妇起码有四十个,婚生子一个班,私生子遍布全帝国。这样一位人生赢家真汉子,被世人所记住的称号竟是这样娘兮兮的“玫瑰大公”,真是想想都替他憋屈。   我在台阶前下马。   “诺卡殿下。”   王宫的首席书记官马特,三十岁时就长了一张四十岁的脸,现在年近五十,依然是四十岁的样子。他浅灰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他迎我下马,鞠躬的弧度都像精心计算过,一度不多一度不少。   “谢谢你,马特先生;不过你叫错了,我可当不起‘殿下’这个称谓。”   马特:“我很抱歉,皮亚宁先生。陛下在等您。”   五十四级台阶之上的艾琳宫,如同在云端。   帝国最尊贵的人,乔索三世陛下,我的外公,在艾琳宫的私殿召见了我。   这是一个安详慈和的老人,深邃的双眼里包囊了整个世界的智慧。   只要他不开口说话。   外公向我伸出手:“薇薇,你过来。”   薇薇是我妈。   说实话,我觉得我长得跟我妈不太像,还是像我爸多一些。但睿智的皇帝陛下三年前就钦定了,我就是薇薇,那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走上前去:“父亲。”   三年前,我认姥爷作父还有些亏心,现在已经没什么心理障碍了。   “薇薇,你仍然执意要嫁给罗桑那个鳏夫么?”   我很头痛。   罗桑是我爸。   我爸虽则是玫瑰堡公爵,娶个公主完全够格,但他比我妈大十岁,还是个二婚头,是以皇帝陛下对这门婚事一直不太满意。   不过从老祖宗玫瑰大公开始,我们玫瑰堡的男人仿佛血脉里就带着吸引女人的光环。   二婚带娃又怎样,照样有公主抢着要嫁。   但是,姥爷啊,他们俩的孩子都已经二十好几了,你怎么还在耿耿于怀呢?   更何况……   “是的,父亲,我爱他。”   外公拉着我的手,摩挲着我的背脊,满脸的留恋与不舍,嘴里念着“我的薇薇”。   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心里有点酸。   我坐在外公膝边,陪老皇帝驴唇不对马嘴地聊了半晌,一直聊到老人家休息的时间。马特带我走出私殿,我问他:   “陛下……最近一直这样吗?”   马特:“是的。前两个月每天还能清醒一阵子,处理处理政事,这个月起,就一直是这样。”   我感慨道:“他毕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马特:“陛下三十岁即位,为帝国奉献了五十年。是时候让他休息休息了。”   我停下:“马特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特:“殿下不必惊慌,我一生忠于帝国、忠于陛下。这正是我,以及英格林将军,邀请您来到艾琳宫的原因。”   我头更痛了。   我宁愿他们请我来,是为了叫我陪老糊涂的皇帝陛下聊天。   我出身显赫,却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次子。   帝国的继承法,一言以蔽之,叫做男性优先、长子继承。   父母亲的一切头衔爵位及领地,有儿子,给长子,没儿子,给长女。没儿没女,再按照亲缘关系的远近,次第考虑兄弟、侄子。   作为次子,与长兄关系好,就安心辅佐长兄,做他的属臣;实在与长兄合不来,就自谋出路,从军也好,来帝都混社交圈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实在不行,还可以找个女财主结婚。   我与我哥哥,虽不是同一个妈生的,但关系一直不错。父亲去世后,他承袭爵位,我留在城堡里帮他处理日常事务。他已经与我商定,等我结了婚,就划给我一块封地,我就在他治下安心当个伯爵。   对于一个公爵家的次子,最好的出路也不过如此。   当然,我母亲是天底下出身最高贵的女人,因此从法理上来讲,我也有帝国皇位的继承权。   但我有三个舅舅,我的继承顺位是十四。   这是什么概念?我的继承权来自母系,天然排在父系继承之后。除非皇室三代近支死光并且男丁绝嗣,皇位绝对轮不到我来坐。   但是从五年前起,皇室家族仿佛受到了诅咒。   这五年,舅舅死完表哥死,表弟死完表妹死,上月,随着我表哥家三岁的儿子小艾伦在高烧中停止了呼吸,艾琳宫的书记官们翻烂了族谱,发现皇储的位子落在了皇帝的外孙,诺卡·皮亚宁的头上。   我就是诺卡·皮亚宁。   真头痛。   皇位坐不坐没关系,最要紧的是,我可能也离死不远了。   要是看不出来这一点,我才是白在贵族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 第02章   我们玫瑰堡,坐落于金盏河谷,风景优美,气候宜人,一年中没有酷暑和严寒。   不像帝都这里,七月热得走不动路,一月冻得出不了门。   帝都建筑壮丽,街市繁华,但看惯了也就那么回事;何况我们那儿的玉兰市也不差,赶上每年的夏日庆典,其街道盛景,可以与帝都一较高下。   因此从小到大每次来帝都,我都是来了两天就开始想家。   这一次,思乡之情尤甚。   我的舅母兰顿夫人设宴为我接风。   兰顿夫人是帝都贵妇贵女们社交圈的核心人物,多少大小贵族挤破了头,只为争夺她宴会上的席位。   兰顿夫人:“你不知道,整个帝都的未婚小姐,都在我家门口排队呢。她们都想见识一下,玫瑰堡皮亚宁家的男人,是不是像传说中一样,风雅多情,魅力无限。”   我笑笑:“您可别打趣我了。”   我可没自恋到愚蠢的地步。   我作为一个未婚的皇储,在老皇帝八十多岁每天都可能先走一步的情况下,在她们眼里,已经不能算是个人,就是个猎物。   好歹先订个婚,我要是死了那就死了,我要是侥幸活下来,她就是皇后。   无本万利,一步登天。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遑论帝都的贵族小姐们,个个都很聪明。   宴会上,衣香鬓影,姹紫嫣红,我却真没什么欣赏的心思。   露娜小姐的裙色不配她的肤色。   希尔小姐的发型不衬她的脸型。   吉恩小姐的发饰和耳环显眼得吓人,不知道是什么鬼。   莲妮小姐打扮倒是很得宜,就是妆面有点脏,我已经听见很多小姐悄悄议论她,眼线都不会画。   今晚的最佳着装可以颁给丽娅小姐,不过一个男爵家的姑娘胆敢跟公爵小姐衣服撞色,还穿得比她好看,看来是不太想在社交圈里混了。   我现在切实体会着一种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简直怕这些小姐们,下一秒就从繁复的蕾丝和蓬大的裙撑中抽出一把毒匕首,直插我的心脏。   先前我以为,不管是谁如此丧心病狂,他把皇室家族杀得只剩下三岁的小艾伦时,就该停手了。   毕竟通过控制一个幼年的傀儡皇帝,进而控制整个帝国,这是野心家们惯用的伎俩。   我没料到,他们竟连稚儿也不放过。   不过,艾伦毕竟死于疾病,可能并非是被蓄意谋杀。   但话又说回来,我的舅舅以及表亲们,也没有谁是死于直接的谋杀。   非常诡异。这也是“皇族受到了诅咒”这种说法的起因。   “我的诺卡少爷”,兰顿夫人招呼完客人,坐到我面前,“今晚这么多美丽的小姐,你不跳支舞吗?”   我回答道:“原谅我的失礼,夫人。今天我去艾琳宫觐见了陛下,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兰顿夫人:“陛下的情况,我也听说了。看来时光真是世上最公平的东西,不管是皇帝还是农民,都要面临衰老。”   我道:“大多数农民,可能都来不及衰老。”   兰顿夫人笑道:“你这话说的没错。不过,皇室家族,也未见得就命长呢。”   她用如此坦然的语气提起这件事,我感到很惊讶。   毕竟她也是死了老公的。   兰顿夫人:“我的丈夫、你的舅舅离我而去时,我也十分悲恸。但我夜夜祈祷,与主对话,渐渐获得了心灵上的宁静。”   她这话我也就信了一半。这些贵族夫人们,个个嘴上都很虔信,但也没见谁为了供奉神少享乐一些。   兰顿夫人:“我现在,只是庆幸我的儿女都将身心献给了主,得以躲过这场神罚。”   我这才想起来,兰顿夫人育有一儿一女。不过这对双胞胎因为早早地出了家,成为了教会神职人员,存在感太稀薄了。   我:“文森和丽姬,他们现在还好么?”   兰顿夫人:“丽姬现在在北地修行布道,文森在神圣大教堂做神官,他们身心纯净,过得很好。”   皇室还没有死绝,竟还有人活着!   我记得,当年兰顿夫人因为儿女出了家,在皇室当中一度形象十分狼狈。   立誓修道,就相当于自愿放弃姓氏、皇室身份、家族财产、继承权,将全身心供奉给神,终生不结婚生子,远离世间一切享乐,为修道弘教奉献终生。   皇家一百年出不了一个这样的傻子,她们家却一下子出了俩。   谁料到,不过五年,偌大一个家族败了个干净,就只剩下皇宫里一个老傻子,教堂里两个小傻子。   我却顾不得感慨世事无常了。   我只觉得柳暗花明,看到了人生的新希望。   我也可以出家啊!   出家就不会死!   至于一生不能结婚、不近女色,于我来讲,根本不是问题!   我本来也不好女色啊! 第03章   我不信教。   当然这样说不准确,毕竟我拥有教籍,出生时也做过仪式;应该说,我的状态跟大多数贵族一样,叫作“假装信教”。   贵族男人很少有虔诚的教徒,但他们会鼓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信教。因为,我尽量表达得委婉一些——信教的女人,比较好控制。   所幸我的外公和父亲都不是这样的男人,因此薇薇公主并不虔诚。   但她喜欢去教堂。   在她的少女时代,她把教堂当作一个重要的社交场所。外公管束她很严,她很少有机会能走出艾琳宫。她在教堂可以结识同龄的贵族少女,跟她们交朋友。   她在神圣大教堂遇到了罗桑·皮亚宁,这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怀抱着三岁的儿子,也就是我哥,胸前别着黑玫瑰胸针,来悼念他的亡妻。   这是我六岁的时候,我妈抱着我坐在神圣大教堂的彩窗下讲给我的。   她应该还讲了许多别的故事,但我当时正扭着身子用指甲抠壁画上彩色的颜料,实在没记住多少。   更何况我的小哥哥还在门外等我。   他在门边向我张望,露出一只金色的眼睛,我就坐不住了。   这天晚上,我梦到了教堂里的小哥哥。   六岁那年,我随着母亲在帝都住了三个月。那天是舅母兰顿夫人带着我和她的儿子文森——是的,我想起来了,文森跟我一般大,我们小时候玩得很好。   我们遇到了教堂里金色眼睛的小哥哥。   我不知道他多大,应该不会比我大很多,印象中他只比我高一点点。   小哥哥认识兰顿夫人母子俩,他指着我问兰顿夫人:“他是谁?”   兰顿夫人使坏:“他是公主。”   我反抗道:“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儿子。”   兰顿夫人:“农民的儿子是农民,贵族的儿子是贵族,因此公主的儿子,也是公主。”   这句话太欺负小孩儿了,我一下子惊呆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反驳。   小哥哥向我行礼,然后冲我伸出手来:“公主殿下。”   我不是公主。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怎么的,反驳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早上醒来,我一秒钟都没有耽搁,赶赴神圣大教堂。   当然不是去出家。   我去找文森。   我没怎么跟神职人员打过交道,因为总感觉他们不太会说人话。   我不知道出家之后还能不能顾念血缘亲情,但看在儿时玩伴的旧日时光上,文森总是能跟我说两句人话的吧?   结果文森一见我,就冲我行了个教礼:“我的兄弟,愿我主降恩于你,赐予你美好的德行与无上的荣光。”   ……头痛。   我这马上都快死了,要德行和荣光有屁用。   你家人都死绝了,你还在这儿念经呢。   但我仍未放弃与他用人类的语言对话的企图:“好久不见啊文森,你还好吗?”   文森:“我与我主同在,得享无尽的幸福与宁静。”   我看着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我出不了家。   如果活下来的代价是每天不能说人话,那我还是死吧。   文森:“你有福了,今天是大执剑官圣乔斐大人的进冕仪式,你可与我一同去观礼。”   依据教廷的结构设置,教皇是神在人间的代言,至高无上。教皇之下,有主教,掌管帝国各个教区;有圣使,负责宣教传教,以及各地教士、修士、神官的布置任免;有大执剑官,执掌神圣骑士团,代神行使武力,守卫教廷。   但我对教廷的换届没有丝毫兴趣。   文森:“说来有趣,你我儿时还与圣乔斐大人共度过一段欢乐的时光……不过这是世俗的快乐,与侍奉我主的喜悦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我呆住了。   我:“你说,这个大执剑官,就是小时候跟咱们一起玩儿的乔哥哥?金色眼睛的那个?”   文森:“大人天生金瞳,这是蒙受神恩的标志,他是主的宠儿,是受主宠爱的幼子……”   我打断了他这仿佛永无止息的念叨:“好,我随你一起观礼。”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金色的?我从没见过别人有金色的眼睛。”   ——“染的。”   ——“为什么要染呀?”   他没有回答,只是冲我一笑:“好看么?”   我看呆了。   ——“我不喜欢这里。我家里,有城堡,有花园,山谷里到处都是花,河流四季不结冰。我想要回家。”   ——“我也不喜欢这里,但我不能走。”   ——“为什么呀?你跟我回家吧,我们一直在一起。”   ——“不行的。”   ——“那你等我来救你。”   ——“反了。你是公主,我是神圣骑士团的骑士,应该我去救你。”   ——“那我先来把你救出去,你才能救我呀。”   ——“好吧,那我等你哦。”   我站在观礼台上,看着他从教皇手中接过圣剑。   长发翻飞,金瞳耀眼,纵使我不信教,恍然间也觉得,他就是那代神执掌武力的神之子。   也是我要拯救的小哥哥。   我一刻都没有耽搁,还是晚来了一步。 第04章   我正要往教堂跑,被马特从门口截住了。   我这几天每天去神圣大教堂报道,他可能以为我要出家。   马特:“皇储殿下。”   我:“请您别再这样称呼我。我只是公爵的儿子,当不起殿下。”   马特:“好的,皇储先生。”   他宁可使用这样别扭的称呼,也要把皇储两个字带上,生怕我看破红尘撂了挑子。   马特:“英格林将军已经在我家等候,如果您忠于陛下、忠于皇室,请您务必随我过府一叙。”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叙的。无非就是——皇室绝嗣,老皇帝风烛残年、神志不清,掌玺大臣摄政,大权在手,恐怕有窃国之心。你作为皇储,务必要站出来,铁肩担道义,守卫皇室、捍卫皇权。   英格林:“殿下,现在宫中主政的是掌玺大臣、日落堡公爵达文·布雷。他的封地,东起黑流河、西至大虹海,与北地大平原的乌尔斯家族,又是姻亲铁盟。他手上能征用的兵力,几乎占了帝国陆军的一半、水军的三分之一。一旦他起了不臣之心,皇室危如累卵。”   我:“那他这么厉害,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英格林:“您应该尽快登基。”   我被他打的这手好算盘给气笑了。   你们政治斗争,拿我当枪使,可以的,你问过枪同意了吗?   我:“你们现在是打算要谋害皇帝了吗?”   马特:“我们忠于陛下,不会做任何对陛下不敬的事。但是陛下现在身体情况不适合执掌君权,可以提前退位,颐养天年,这也是有旧例的。”   我:“那么,既然你们觉得,布雷敢造陛下的反,换了我当皇帝,他就会臣服于我么?”   我笑了:“说实话,皇家姓加洛林,我姓皮亚宁,我既不是皇室的成员,也不是皇家的封臣。我没有拱卫皇室的义务。我们家世代忠于皇室不假,但现在的玫瑰堡公爵、皮亚宁家族长,是我哥,他是我的领主,我只听他的号令。对我来讲,皇位上坐的人姓加洛林还是布雷,还真区别不大。”   “他要是真抢了我的皇位,搞不好我还要谢谢他。”   一番话把他们撅了回去,我感觉神清气爽。   当然,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起码我能清净几天。   我就去教堂了。   那天授剑仪式结束,我有心多留一会儿,与他说两句话,但又不太敢凑上前去。   一是多年不见近乡情怯,二是,文森给我留下了深重的阴影,我很怕我的乔哥哥也已经变成那个不会说人话的样子。   正在那里犹犹豫豫地踟躇,就见乔斐手握圣剑,向我走来。   他一笑,如同春花初绽,冰雪乍融。   他向我行礼:“好久不见,玫瑰公主。”   我一看他手势,心就定了。   他行的是骑士礼,不是教礼。   我:“再见到你,真高兴。”   乔斐是教堂收养的孤儿,因为天生金瞳,被教廷视作神恩祥瑞,从小就地位超然。   但是金色眼睛到底是不是天生的,还要打个问号。   他跟我说眼睛是染的,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在逗我玩。   反正六岁的我是当真了,从此认定他受尽教廷控制和迫害。把眼珠子生生染成金色,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怎么办到的,但也可以想见,过程必定十分漫长痛苦。   这是我坚定地认为他需要拯救的原因之一。   我回到玫瑰堡之后,还与他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通信。我在信中向他描述我的营救计划——当然不能明写,我们的信件一定被教廷监视着;我穷尽了一个稚龄儿童的智商,编纂了各种藏头、暗语、秘文,他的每封回信我都翻来覆去地看十遍八遍,试图从中解读出一些隐藏的含义。   现在想想,真是鸡同鸭讲,蠢得令人心碎。   我随他去了他的宅邸。   我:“我以为……”   开了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十二岁那年,我们的通信被他单方面中断了。   当我寄出第三封没有得到回音的信之后,我断定他遇到了危险。   我只身来到帝都找他。   我:“当时他们跟我说你走了。我还怕他们骗我,在大殿外面蹲守了三天,才被兰顿夫人捡回去。我以为你终于自由了,还为你高兴来着。”   我没好意思说,我当年还觉得,他能成功逃脱教廷的控制,有我给他制定的秘密逃脱计划一份功劳。   他笑:“我是随当年的大执剑官圣索亚大人出门游历……因为想着你,第一站就去的玫瑰堡。我还见到了你的兄长,现在的公爵大人……他说你离家出走了。”   我万万没想到,当年还有这一出。   我:“唉,那不是……生生错过了吗?太可惜了,我差一点就能救出你了。”   我懊恼了一阵子,觉得这个锅我哥得背一部分:“还有卢卡,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乔斐:“他可能觉得我是骗子。你们家人,好像个个都讨厌教廷。”   我:“我们家的别人我不知道,我讨厌教廷,是因为你。”   他又看着我微笑。   我得跟他严肃地谈一谈,他不能老对我这么笑。他一笑,我心尖就发颤,还怎么好好说话?   乔斐:“你看,我现在是大执剑官,教皇之下,万人之上——你还讨厌教廷么?”   我:“那有什么好,都没有自由……一辈子不能结婚……”   乔斐:“是的,不能娶公主了,这让我一度很苦闷。”   我有点不开心:“你现在不必苦闷了,反正皇室已经没有公主了。”   乔斐没有说话,从路边花坛折下一支红玫瑰来,放在唇边。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啊!这些年教廷到底教了你什么,怎么变得这么不正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跟我复习初中历史: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对于诺卡来说,他的直属领主是他哥哥,他哥哥的领主是皇帝,皇帝原则上讲不能越过他哥哥直接命令他,他对皇帝除了亲情,没有责任和义务。   简单讲,就是皇帝底下一堆公爵、若干伯爵侯爵什么的,只要是他或者他爸爸爷爷祖宗亲封的,就是他的封臣,要受他的统治和管理;那如果他手下某公爵,从自己的封地里划出一块封了个伯爵,那么这个伯爵是公爵的封臣,他只听公爵的、对公爵负责,不用理皇帝。   诺卡的话就是这个意思——我来看皇帝是我顾念亲情,但我对皇室没有义务,你们别拿这个压我。 第05章   我现在每天去见乔斐,焦躁不安之情稍减。   我们去神圣骑士团的训练场。   骑士团里,我还颇有一些熟人。加入神圣骑士团不等同于宣誓出家,在役期间自然不能近女色、不能结婚,但你要是想结婚了,随时可以退役。   这对于我们这样没有爵位可继承的次子来说,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我问乔斐:“你每天对着一百个不近女色的英俊的长腿男人,是什么感受?”   乔斐:“我不爱这个类型——可能你比较爱这个类型。”   我:“那你爱的是什么类型?”   话一出口我就想把自己舌头咬掉。   明明知道他会回答什么,我就多余问他。   果然不出所料,他冲我笑笑:“公主啊。”   不想理他。   六岁时的一句戏言他记到现在,这个人真的很无聊。   他向我伸出手:“公主殿下,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战马。”   我把手递给他。   ……这一定不是我的手,我一定被巫术控制了。   我们去马厩的路上,碰到了圣使。   圣使托蒂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着金边白袍,带宝石冠冕,说话很和气。   我发现,这些教廷的高层们都是会说人话的,说不好人话的可能只有文森。   他向我行教礼:“皇储殿下。”   我回他一礼:“托蒂大人。”   圣使:“我多年前在艾琳宫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殿下还在薇薇公主身旁。”   我:“那的确是很多年以前了。”   圣使听懂了,右手抚到胸前:“愿她在主的怀抱里安眠。”   最近,外公的头脑越发不清醒了。   我有时候怀疑,他这样糊涂并非是因为衰老,而是世事太让他痛苦,他实在难以面对。   所以……他大概也没有几年好活了,就让他在余生里,一直这样傻着吧。   我陪他聊了一会儿天。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也不费心思去猜,就顺着他的话头胡说。就这样谁也听不懂谁,我们聊得也还挺高兴。   出了门我就不高兴了。   现在一看见马特,我就想翻墙逃跑。   宫墙太高,我的身手还是不够矫健。   我万分不愿意出席这个御前议事会,这样显得我好像同意接班,已经以储君自居了似的。   但是……   但是,我早晚都得跟这些国家栋梁们,见一面。   那还不如一次性见全了。   进了议事厅,一列长桌,左手边是王宫首席书记官马特、军务大臣英格林,右手边是掌玺大臣布雷、财政大臣乌尔斯,最下首是情报总管萨特,跟谁都不挨着。   这阵营,真是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我当然不能坐上首的皇帝御座,他们在御座边上给我加了个副御座。   布雷:“皇储殿下今天又去教堂了吗?”   这位掌玺大臣看来是真的很强势,第一次见面连句寒暄都没有,无怪乎马特他们天天觉得他要篡位。   我:“我的私人行程,需要向您报备吗?”   布雷:“恕我直言,殿下,您在这个时候与教廷来往密切,并不是明智的举动。”   我:“我与乔斐大人是私交,并非是与教廷来往。”   布雷:“我理解。但您现在身份特殊,您的一举一动看在有心人眼里,都是信号。”   我:“那倒要向您请教——我现在,究竟给人释放了什么信号呢?”   布雷沉声道:“向教廷示好妥协,背叛陛下。”   皇帝陛下执政五十年,与教廷的关系起码紧张了三十年。   这个紧张可不是说说而已。   老头发过两条政令:第一,各地教区不仅受主教和教皇管辖,还要接受各地领主的管理;第二,削减教籍税。   一是分权,二是削钱,这两条,真是打在了教会的命门上。   作为回敬,教廷已经很多年没向帝国缴过税了。   皇帝陛下和教皇陛下,两个老头维持着表面上虚假的情谊,背地里恨对方恨得牙根发痒。   我们家人对教廷莫名的厌恨之情,大概滥觞于此。   所以,大概布雷说得没错,我这天天往教堂跑,真是不太合适。   但我才不会服软呢。   我:“他们尽管随意解读,我有没有向教廷示好妥协,教廷知道。”   财政大臣乌尔斯出来和稀泥:“您不要说这种赌气的话。布雷大人的意思是,您的储君之位尚不稳妥,行动还是应该多加小心。”   我:“哪里不稳妥?”   乌尔斯:“皇家虽然近支绝嗣,但加洛林家族毕竟执掌君权数百年,树大根深。有几位加洛林,虽说血缘上与陛下较远,但同样有继承权,并且还是很有人望的。”   他突然提起这些,我有些摸不准他是站在哪边的,就故作高深地拿指关节在桌上敲扣,没有说话。   乌尔斯:“殿下的继承顺位在前,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为了政权交接的稳妥起见,还是由一位加洛林来继承皇位,比较正当。”   我:“哦——你们这是,打算换人?”   乌尔斯:“不不您不要误会——殿下,您也可以姓加洛林。”   这是要我改姓。   我以为他在逗我,但在座的国之栋梁们都是一脸严肃。   我:“你们是要我,为了皇位,背弃自己的父亲,背弃家族的荣耀,摒弃自己的姓氏吗?你们希望你们未来的主君,是这样一个卑劣小人?”   马特:“您不必背弃自己的家族——事实上,只要皇帝陛下宣布,当年薇薇公主与玫瑰堡公爵,缔结的是入赘婚姻,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母亲的姓氏了。”   我没料到马特也是站在改姓这一边的。   我:“我父亲贵为公爵,为了谄媚皇家,不惜入赘。这个名声,可真是好听啊。”   马特:“您父亲与薇薇公主成婚时,已有了长子作为家族继承人。他的求婚遭到皇帝陛下反对,他是为了与公主殿下的爱情才答应入赘——这是无比高贵的行为。”   我真是服了他这张嘴,说来说去都是他有理。   真想骂人。   我:“我不改姓。如果有人对我的皇储身份有异议,那就按继承法来,召集九大公国,启动选帝程序。选出谁,就是谁,我绝没有二话。”   马特与英格林将军脸色大变,倒是掌玺大臣饶有兴味的样子。   可不是吗,九大公国有他一份,手握选票心不慌啊。   英格林:“殿下不可冲动。有史以来,帝国每一次启动选帝程序,都会带来几十年的动荡战乱。”   我:“我也不想冲动,这不是你们非要我改姓吗?你们这一个个的都觉得,加洛林是天下最显赫的家族,帝国最尊贵的姓氏;我可不这么认为。你们看看这些年姓加洛林的都发生了什么——可有不少人说,这是受了神罚和诅咒呢。”   英格林脸色铁青:“殿下,您如此身份,怎么能相信这种民间的无稽之谈?”   我:“诅咒还是谋杀,死去的不是你和你的家人,当然随便你怎么说。关于这一点,萨特大人,您有话要说吗?”   情报主管萨特,神秘低调,掌管帝国的秘密谍报网络,只向皇帝一个人汇报。   皇家这些年,被人像拔萝卜似的一个一个拔干净,我不信他如此麻木愚蠢,一点调查都没做过。   这场内阁会议,他全程坐在下首一言不发地观看我们吵架,是时候让他掏一掏门票钱了。   这个苍白阴鸷的男人抬起头:“好的,皇储殿下。各位大人,请原谅我的失礼——但我想皇储殿下比较想跟我单独议事。”   随着其他人陆续离开议事厅,我的心跳逐渐加快。   终于——我来参加这场耗神又气人的御前会议,就是为了这一刻。 第06章   萨特:“今天初次见面,殿下倒是跟传闻中很不一样呢。”   我:“传闻中我什么样?愚蠢软弱的纨绔?”   萨特笑起来:“怎么会呢——我掌握的传闻,总要比别人准确一些吧。”   这个人肤色苍白,深深凹陷进眼眶中的蓝眼睛里透着一点神经质,笑起来怪瘆人的。   萨特:“我是说,本以为您无意皇位,今天看来,您的心意并非如此呢。”   我:“你从哪儿看出我有心争夺皇位的?我是被硬拉来帝都的。”   萨特:“嘴上说不要——”   他这个语气太变态了,我强忍住了打哆嗦的冲动。   萨特:“真的不愿意,何必对布雷他们如此强势呢。”   我:“如今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我强势一些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萨特:“您觉得,幕后黑手是布雷吗?”   我:“我怎么想,都是瞎想。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萨特从嗓子眼里挤出两声似笑非笑的怪音。   萨特:“其实这个事也挺简单。继承人挨个杀,无非就是为了皇位。那么最后皇位到谁头上,黑手就是谁呗。”   我面无表情:“哦。那现在死到我这儿了,幕后黑手就是我呗。”   萨特:“要得到我的怀疑,您起码要再多活上两个月。”   ……   这个人,说话真是太中听了。   萨特:“我们从头开始看。第一桩案件,是四年前,哈克王子……”   我打断他:“不是四年前。五年前。”   萨特转头看我:“哈克王子确实是于四年前坠马而亡。”   我:“五年前,薇薇公主驾车出游,遭遇泥石流,被埋于沙石之下,窒息而亡。”   我妈作为皇帝唯一的女儿,也是有皇位继承权的。   但当年她死的时候,谁也没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阴谋。毕竟当时她三个兄弟都活着,谁抢皇位也杀不到她的头上。   但是现在看来,显然凶手一开始打得就是把皇位继承人都杀光的主意。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按照继承顺位来依次动手。那么从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公主开始下手,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方案。   我:“那辆马车上,还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当场失去了呼吸,我的父亲后来得救了,但也全身瘫痪,于一年后痛苦地逝去。”   我转身与他对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帝都、一定要与那帮讨人厌的老狐狸们周旋了吗?”   “父母之仇,就算拼上我的性命,我也要让他们血偿。”   我心绪激荡,对方却像个冷血动物一样,无动于衷。   萨特:“好吧,我可以把公主殿下的事故并案调查,虽然我不觉得这能对调查进展有什么帮助。”   萨特:“您看这十三桩死亡案,没有一桩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是蓄意谋杀。我们姑且这么推测——坠马、溺水这些,可以是伪装成意外事故的谋杀;病死的那些呢,虽然有些困难,但人为力量也不是不能办到;但是恕我想象力匮乏,泥石流,要怎么人为控制呢?”   他嘴角诡异地勾起:“如果您执意认为,您母亲与其他皇室成员一样,死于同一个幕后黑手的谋杀,那您面对的,可是一个相当恐怖的对手呢。”   我:“那我还不知道吗?不管是谁,能连杀十几个皇族都很恐怖好不好?你敢不敢来点干货啊?你这些年不会什么都没查出来吧?”   萨特悠哉地坐下:“干货我当然有。”   萨特:“但是我不告诉你。”   ……这个人真的有病。   萨特:“我只对皇帝陛下一个人汇报,你还没当上皇帝呢。”   萨特:“不过可以给您一个真诚的提醒——不用太担心布雷,小心乌尔斯。”   我:“……他们俩是一伙的吧。”   萨特:“第二个真诚的提醒:这世上没有哪两个人,完全是一伙的。”   财政大臣乌尔斯,暴风堡公爵,北地大平原的领主,与布雷家族交好,世代姻亲。   我不是长子,没有被当成继承人培养过,对于帝国这些大领主的了解,也就这么多了。   刚才那个御前会议上,他也表现得像个给布雷帮腔的,没有布雷那么强势。   ……不懂。头痛。   现在我能明确知道的只有一点:我的对手,势力强大,十分恐怖。   而我孤身一人。   当然我也不是毫无后台。我的后台就是我哥哥,是玫瑰堡,是玫瑰堡的十万甲兵。   但太远了。   不仅太远了,而且按照他们的作案风格,我大概不会被毒匕首钉死在床上。如果我哪天突然撞树上磕死,或者从台阶上失足滚下来跌死,难道要我哥哥带着十万精兵杀进帝都么?很尴尬的。   我就算是死了,也得跟黑恶势力同归于尽,不能连凶手的衣角都没摸着,就被莫名其妙地干掉。   可谓活得憋屈,死得窝囊。   所以我要住乔斐那里。   我就不信他们能在大执剑官眼皮子底下把我干掉。   除非干掉我的是乔斐。那我就认了,到时候墓碑上这么写:此人因爱而生,为爱而死。   这样浪漫主义的一生,想想还挺适合我。 第07章   我跟乔斐谁也没说过爱不爱呀、在一起呀这样的话。一般小伙追求姑娘,说了我爱你,下一秒就是单膝跪地,要求婚了。   我们又不能结婚,那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也只有尴尬。   况且,基本上我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死掉,要么做皇帝。   不管达成哪种结局,我们俩好像都没什么未来的样子。   那还费什么话,就抓紧时间,能在一起多久是多久吧。   他在宅邸里种了满园的红玫瑰,我们就在玫瑰园里散步。   我理想中的在一起,可不是每天肩并肩地散步,谈论诗歌和音乐。但乔斐这个人,实在是全身上下笼罩着一层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之光,看我的眼神深情一点,说出的话越线一点,我都觉得自己是典籍中引诱圣人堕落的妖孽,十分有负罪感。   况且……他已经到了能用“圣”这个字冠在名前的地位,说是圣人也不算夸张。   他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不过还是现在有魅力一些。   说起来,我们六岁之后就再没见过面,但为什么这次重逢,我就陷落得如此之快呢?   难道我六岁时就已经是个色胚了?   色胚就色胚吧,反正他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这一园子的玫瑰,总不是他遇到我之后才种的吧。   我们在玫瑰园里举办神圣骑士团的晚宴。   说实话,比起那种空气中都是脂粉香气的宫廷舞会,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一百个长腿男人一起喝酒的场合。   何况我男人的腿是最长的。   我:“今晚在场的就只有我不是骑士团的,他们不会感到奇怪吗?”   乔斐:“他们都知道你的身份。”   我:“我的身份,皇储吗?”   乔斐牵起我的手。   “你之前也说过,这是一百个不近女色的男人。你好好看看他们。”   我好好地看了看他们。   ……很多成双成对的。   还有喝了两杯就跑到僻静处去接吻的。   我:“……你团真乱。”   我:“就这种风气,怎么上战场打仗啊?这能有什么斗志?”   乔斐:“正相反,并肩而战,舍生忘死,勇不可当。”   乔斐:“我们有一项悠久的传统,两个人确定关系,就要交换家族徽章。很可惜我没有姓氏,没有徽章可以送给你。”   我把自己衣袍上玫瑰图案的徽章摘下来,别在他的胸前。   他突然把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   我吃了一惊,抬头看他。   他搂住我的腰,俯下身来亲吻我。   ……猝不及防。   他的吻坚定而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侵略感。   直到骑士们开始冲着我们欢呼了,我才反应过来把他推开。   我呼吸急促:“你可真是……”   他淡定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干似的,还跟身边人炫耀胸前的徽章:“你看,我现在也是有姓氏的人了。”   他身边人冲他笑着举杯:“恭喜大人。”   那人叫隆德,看上去年纪很小,一派天然的开朗样子,凑过来搭话:“我看大人虽然童年不幸,以致于出身不明,但一定是贵族血脉,未必没有姓氏。”   我:“这你都能看出来?”   隆德:“我游历过全国,见多识广,什么都能看出来。”   我看着他的娃娃脸,感到有些好笑:“这位见多识广的先生,是八岁就开始游历全国了吗?”   隆德:“公主殿下不要以貌取人,我明年可就三十岁了。”   ……什么公主殿下?我恼怒地瞪了乔斐一眼。   乔斐有些无奈:“这可不是我教的,我不知道他从哪儿知道的。”   隆德:“你看乔斐大人,身材高大、肤色白皙,高鼻梁、深眼窝,下颌线条硬直,这是标准的北地人长相。北地人呢,平民都是黑色或者褐色头发,只有贵族才会有金发,血统越纯,发色越浅。咱们大人这一头耀眼的金发,必定是北地贵族出身。北地最高贵的家族是乌尔斯,说不定咱们大人,就姓乌尔斯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姓氏,我真诚地希望隆德是在胡说八道。   隆德走远后,乔斐对我说:“你不要听他胡说。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一些,我确实是北地人,但不是什么贵族出身,我是农民的儿子。”   我:“那你的头发呢?也是染的?”   乔斐:“跟眼睛一起染的。”   他又一次明确地表示他眼睛的颜色并非天生。   我伸手去抚弄他的头发:“那你这技术够好的,连发根都没有一点黑色。”   乔斐:“既然连眼睛都能染,头发就更没有什么困难了。这世上总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   我隐隐感到自己要触及到什么不得了的秘辛。   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轻巧地把话题岔开。   乔斐:“所以你会嫌弃我出身低贱么?”   我戳戳他胸口的玫瑰徽章:“天底下还真没几个人,敢说皮亚宁家的人低贱。”   很多年以后,我都还在为当时的回答而后悔。   他心中所期待的,绝不是这样一个答案。   皇帝的儿子就高贵,农民的儿子就低贱?   可惜当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纨绔。 第08章   来帝都一个月,我还活着。   尽管我很想把余生的每一天都用来谈恋爱,但我身上有任务,乔斐山上有队伍,我们俩都不是那些骑士小说里每天只要爱来爱去就够了的主角。   这天,我照例进宫去陪老皇帝坐坐。   今天他没把我当成我妈,但他也没认出我。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把我当成谁了。   他跟我唠家常:“你有几个孩子啊?”   我:“我没孩子。”   皇帝:“孩子是上天的恩赐。你应该要几个孩子。”   我跟谁要?   我:“是的,如果有了就会要的。”   皇帝:“我有好几个孩子。还有很多很多孙子。还有一个外孙子。”   我感觉今天他脑子挺清楚,至少这句话是没说错的。   皇帝:“我的孩子们,长大了就都走了……我最喜欢的那个,走得最远。”   我:“您最喜欢哪一个啊?”   皇帝不搭理我:“养女儿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为了一个混蛋男人,要离开你了。她走的那天,我真伤心。”   我:“她不是过得很好么?还生了个外孙子。”   皇帝:“哼,讨厌的小子。”   ……这话我没法接。   皇帝:“讨厌的小子,长得像他父亲,不像我的薇薇。”   原来您老人家知道我长得像我爸啊!那还老把我当成我妈!   皇帝:“现在就只有薇薇偶尔会来陪我聊天。其他几个混蛋,很久不来看我了。”   我听了心里很难受,安慰他:“王子们事务繁忙,他们心里一定十分挂念您。”   皇帝:“不对,有一个是在我身边的。我总看见他。”   他现在认不清人,把我当成我妈,把莫名其妙的人认成我舅舅,我已经习惯了。   我:“是的,您看,您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皇帝:“为人父母,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你把薇薇叫进来吧,我听见她来了。”   ……心累,还得一人饰两角,太考验演技了这。   之后的御前会议,也没什么新鲜事。   仍旧是布雷指责我跟教廷走得太近,其他人拐弯抹角力劝我改姓,萨特坐在一旁,满脸的“我就静静看你们表演”。   我对教廷真没什么好感,可至少人家对我还会装一装友善。这帮人呢,明知道我性命危在旦夕,有人暗搓搓地等着谋杀我,却都装傻,跟我计较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乔斐安慰我:“对他们来说,皇位改姓就是改朝换代,是天大的事情。何况你家在玫瑰堡有封地,你再继承了皇家的封地,你家的势力就太大了。”   果然我不是长子,我就从来不会从这个角度想问题。   我:“所以他们才死活要我改姓?”   乔斐:“改姓是一个姿态,代表你会继承陛下的政治遗产和治国路线,也就是说,他们想要你做出保证,你继位之后,不会动他们的利益。”   就这么点事,他们就不会直说吗?非得绕七八个弯,真指望我能自己弄懂?   我:“他们这么快就在想我登基之后的事情了?可是我能不能活到即位,还不一定呢。”   我终于在他面前说出来了。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他面前装高兴,装淡定,装没事。我想我们在一起时,不要被这些烦俗之事所打扰。但是心里的焦虑一天大过一天,我不能再装下去了。   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可我真怕我们没有明天。   他抱住我。   乔斐:“你信不信我?”   我:“如果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相信的人,那就是你。”   乔斐:“那好。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会有事。”   乔斐:“你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地,做我的玫瑰。”   做他的玫瑰,免不了有时候要跟教廷的人啰嗦。   尤其是教廷里最啰嗦的那一位。   文森:“我的兄弟,我近几天耳闻目睹,你与大执剑官大人关系非同寻常,是不是这样?”   我:“是的。神会禁止这样的关系吗?”   文森愁苦地抱了一会头,回答道:“我主应当不禁止你们相爱,但圣乔斐大人身为大执剑官,本应当全心侍奉主……你作为世俗男子,虽然与男子相爱,但也应当与女子结婚,这是你不可推卸的义务……”   神要是真这么想的,那他可够不要脸的。   我:“神不禁止我们相爱,那可真是太好了。”   文森:“可是……唉,原本圣乔斐大人就并非是教皇陛下属意的人选……这下又名节有污……”   我这还没糟蹋他呢,怎么就名节有污了?   我:“教皇为何不支持他?”   文森:“我主平等地爱每一个人,但陛下仍然对他的出身有疑虑。”   我笑了。   这话真是讽刺。   我:“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   文森:“我曾听闻过一种说法,他是女巫的儿子。”   ……女巫?   我还待再细问,文森却自觉失言,一脸慌张,好像下一秒就要跪下来忏悔自己的罪了。   文森:“我俗世的姐妹丽姬,从北地布道归来,或许你会想见见她。”   文森与丽姬是一对双胞胎,当年两人双双出家,一度成为皇室笑柄。   这丽姬无非是个女版的文森,我心里还想着女巫的事情,实在提不起什么与她见面的兴致。   一个文森已经够烦人,难道还要我体验双份的烦人么?   ……不过,好歹是皇室仅存的一点点血脉,我心里还存着上午与外公见面时的一点温情。   老头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孙辈了。   我:“好吧,那就见见。” 第09章   我对丽姬印象很淡薄。我的表姐妹们,身为皇室贵胄,个个都光彩夺目,都是帝都耀眼的明珠。就只有这个丽姬,长相不起眼,也不爱打扮,从小就沉默寡言,成天把头埋在大部头的书里。贵妇们碍着她父母的面子,会恭维她一下,说她“长大了要做女学士”。依我对这些贵族女人的了解,“女学士”可真不是什么夸人的话。   她立誓修道之后,我虽没有亲见,但也可以想见,这群帝都贵妇之间必定少不了“她从小就古怪,果然……”这样的闲言碎语。   多年之后再见,她与我想象中的形象大不一样。   文森苍白而瘦弱,眼神里总带着莫名的惊恐,有些神经质;而他这位双胞胎妹妹,竟然干练又精神,目光炯然有神,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勃勃英气。   细看之下,他们两个眉眼间有些相似,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丽姬见了我,走上前来:“你是诺卡?薇薇姑妈的儿子?”   谢天谢地,这是个会说人话的。   我:“是的。你好丽姬,好久不见。”   丽姬:“文森叫你来见我的?”   我:“嗯,他告诉我你刚刚布道归来。”   丽姬:“那么,这个蠢货还跟以前一样,不会好好说话吗?”   我有种遇到知音的感觉。   我:“你没去见他?”   丽姬:“看他就烦。废物蠢货,就知道念经,念经就能阻止你全家死绝了吗?”   我真没料到我这位表姐是这样一个风格。   丽姬:“现在的皇储是你吧?祖父怎么样,还好吗?”   我:“身体还好,只是糊涂。”   丽姬:“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这里不方便说话,咱们去你的住处。”   我:“……我住大执剑官那里。”   她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   丽姬:“那里不行,教廷的地盘都不行。”   我:“我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你跟我来吧。”   我们到了艾琳宫的议事厅。   到了地方,我终于开口问她那个我憋了一路的问题:“我以为你们这些神职人员,都是像文森那样——至少也很虔信。可我看你,似乎不是这样?”   丽姬:“别拿我跟那个蠢货相提并论。我宣誓修道,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唯一合法的游历世界的方式。那些狗屁教义,我半个字都不信。”   听她说话,可真痛快。   丽姬:“你知道我这次去北地是干什么吗?”   我:“云游世界?”   她白我一眼:“我可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蠢货。为父报仇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儿子干的,谁让我爸的儿子不中用呢?”   我:“你想报仇,去北地干吗?去习武了吗?”   她从斗篷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卷轴递给我。   “你看看这个。”   我把它展开。   “落日余晖照耀河谷,   黑森林中群鸦聚集,   滚滚黑云笼罩大地,   ……”   我问她:“这什么玩意儿,诗吗?”   还是那种写得挺蹩脚的诗。   丽姬:“一个流传于北地的民间故事。你继续看。”   这似诗非诗的东西虽然写得啰里啰嗦夹缠不清,但好在语言浅白,我没费什么劲就看懂了。   大意就是,黑森林的伯爵是个好领主,一大家子人关系和睦生活幸福。有一天伯爵林中围猎射伤了森林深处的女巫,女巫发誓要报复他。她第一次变作美女,第二次变作富商,以美色和金钱引诱伯爵,但正直高贵的伯爵拒绝了诱惑;第三次她变作受伤的白兔,被善良的伯爵夫人救回卧房,女巫趁机咬了伯爵的手指,取到了他的血,对他布下诅咒:   “你的姓氏是刀,   你的血液是毒。   祝你健康又长寿,   得享无边无际的痛苦。”   女巫布下诅咒之后就死掉了。伯爵夫妇健康长寿,但他们的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们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却一个都没养大。最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伯爵想到女巫的诅咒,把她送给自己的好友抚养,让她继承好友的姓氏;果然这个女孩儿活了下来,却越长越像那个女巫。   我看完这个荒诞不经的民间故事,明白了丽姬的意思。   我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你相信这个?你真的觉得皇室是被诅咒了?”   丽姬:“我不信,但我必须得亲自去北地看看。你看到这个故事什么感觉?姓氏是刀,血液是毒,所有后代都死了,只有改姓的能活下来!”   丽姬:“皇帝陛下的所有后代,活下来的就只有放弃了世俗姓氏的我和文森,还有不随他姓的你!”   我:“……怪不得他们要我改姓。”   丽姬:“谁要你改姓?是不是乌尔斯?”   我看着她湛蓝色的眼睛。   和我母亲的很像,加洛林家的人都有这么一双蓝眼睛。   乌尔斯是北地的大领主,故事中的女巫是北地的女巫。   萨特说:小心乌尔斯。   乌尔斯力劝我改姓,一直强势的布雷却对此不太执着。   我一边觉得什么诅咒什么女巫的实在太荒唐,一边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回忆那个故事,每想一遍,血液都要凉上一截。   我:“可是……可是,他就算把皇室的人都咒死了,皇位也轮不到他坐。”   是的,还有个动机问题。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没有理由啊。   丽姬:“争权夺利的事情是你该考虑的,不是我要考虑的。我在北地见过村民们说的女巫。红色眼珠、掌握着某种沟通自然的神秘力量……我只能说,如果你也亲眼见过她们,就不会觉得那个故事有多荒唐了。”   红色眼珠。   我跌坐在议事厅的椅子上,感到一阵阵绝望的窒息。 第10章   我的三观的都有点不好了。   之前我也没少说什么诅咒诅咒的,其实都是说出去唬人的,我自己并不当真。我活了二十几年,从没见识过这种超自然的事情,更加谈不上相信。   但丽姬说,你没见过,那就是不存在吗?你孤陋寡闻就算了,至少要对未知保持敬畏。   我看丽姬不像是个神神叨叨的失心疯,相反,她看上去聪明又理智。   丽姬:“你不要觉得,我出家修了道,就是个满脑子神秘主义的神棍了。至少教廷是承认这些女巫是有些神通的,不然为什么一直捕杀女巫呢?”   我心中一动:“所以,教廷是要把女巫都赶尽杀绝,不会——比如,不会收养女巫的儿子的吧?”   她斜睨我:“你听说那个传言了?有关大执剑官的那个?”   她断然道:“那是无稽之谈。女巫不会结婚、不能生育,我没见哪个女巫是有儿子的。”   我几乎想用她的原话怼回去:你没见过,那就是不存在的吗?   但我没有,我近乎一厢情愿地立刻相信了她。   女巫不能生育,这世上没有谁是女巫的儿子。   想想也是,教廷收养了女巫的儿子,还授他以圣职高位,这样的事情,想想也太荒唐了。   我心里真是有点过意不去。明明我亲口对乔斐说过,如果我在世上还有一个相信的人,那就是他;结果我居然这么容易就对他起疑心了,实在是太不应该。   我就像那些在外面偷了腥就要心虚地给家里的夫人买漂亮首饰的男人,捧了一束红艳艳的玫瑰去见乔斐。   他盯着那束花看了许久,神情非常微妙。   乔斐:“你送我玫瑰——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喜欢你的意思。”   乔斐:“哦,难道不是把你自己送给我的意思吗?”   我把花甩到他脸上。   他敏捷地把玫瑰抱住:“好的好的,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他看着我,眼光温柔:“我以为你这几天心情并不好。”   我闷闷道:“不好。事情没有一点点进展,反而陷入僵局了。”   乔斐:“你要耐心。优秀的猎手可以潜伏在草丛中一天一夜,在一击必杀之前,一动都不会动。”   我:“我是猎手吗?我恐怕是猎物。”   乔斐:“你把敌人想象得太强大了。因为他们在暗处,所以你会在心里无限地夸大他们的实力。而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在暗处呢?他们想要改朝换代,为什么不到战场上,用刀剑和枪炮解决问题呢?”   乔斐:“因为他们害怕。因为他们并不强大。不管他们是谁,都只是一些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一辈子不敢大声说话。”   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就能从心底凭空生出无限的勇气。   乔斐:“况且,你还有我呢。”   我仰起脸来亲吻他。   我:“小哥哥,跟我回家吧。”   这是我六岁时跟他说过的话。   我:“我没有城堡,没有爵位,但我有我母亲留给我的财产和庄园,我们可以种一院子的玫瑰,一辈子在一起,再也不出来——你说好不好?”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时他说了好,我是不是就能狼心狗肺地丢下父母之仇,丢下帝都的这一地鸡毛,跟着他转身就跑呢?   我想我会的。   但是没有如果。   乔斐轻轻地回吻我。   他说:“你躲避魔鬼,魔鬼早晚会找到你。”   真不幸,他说得对。   乔斐:“你不惧怕魔鬼,魔鬼必被你斩杀。”   我乐了。   这人平时说话特别正常,而且还会调情会口头耍流氓,故而我经常忘了,他其实也是个熟读经典的神职人员。   还是级别特别高的神职人员。   这是他说过的神棍意味最浓的一句话。   我:“那你为什么不怕魔鬼呢?因为心中对神的信仰坚定?”   他笑了。   那个笑容,怎么看,都是带着轻蔑的嗤笑。   乔斐:“我只信我自己。”   说完看了看我:“当然,现在还信你。”   呸。   什么嘛,这句油嘴滑舌我给负分,一听就是哄人的,当我傻吗?   乔斐:“我不信神。我信神还会亲你吗?要按神的意思,我现在这样,天天抱你,日日亲你,还乐在其中的,那就该立即下地狱。按他们说的,应该天降一道白光,我手里的圣剑就该自己出鞘来,把我劈成两截。”   我:“你不要瞎说,哪本典籍里是这么写的?”   乔斐:“你放心,我不过是爱上了男人——这么大个教廷,他要是按罪行大小依次开始劈,一天劈一个,明年都劈不到我。”   皇宫的白玉台阶底下埋的是累累白骨,教堂的雕花窗户里面堆的是滚滚淤泥。   我是皇室异端,你是教廷叛逆,咱俩天生一对,谁也别嫌弃谁了吧。 第11章   我唯一有些欣慰的是,如果诅咒说是真的,那么我只要咬定了不改姓,那么我就不会有事。   当然,不改姓也不能保我一辈子。要是把幕后之人逼急了,想要一个人死,总有更简单直接的办法。   我倒是有些希望能把他们逼急了。毕竟比起缥缈玄秘的诅咒,我宁愿面对真刀真枪。   但就像乔斐说的,以他们手段之阴暗下作,他们真不一定有真刀真枪的胆量。   起码……我要知道“他们”是谁。   明明现在形势没有比之前缓解半分,倒是更加扑朔迷离了;我却从心中生出一股不知打哪儿来的谜之底气。看着乔斐安然又笃定的样子,我心里就有了主心骨似的,无知无畏,一往无前。   今天的御前会议也在吵架。   改姓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可能他们也摸清了我的脾气,知道再坚持恐怕就要撕破脸了,就暂时按捺下来。今天吵架的新议题,是五月祭典。   传说千年之前的某个五月,神在金盏河畔的村庄降下神迹,拯救了一个村庄的灾民,赐予他们雨水和食物。从此便有了延绵千年的节庆习俗,祈祷丰收、歌颂神的恩泽。   金盏河谷,那就是我家。那里世世代代,都是玫瑰堡的地盘。   因此玫瑰堡的领主,每年五月都会来到帝都,与皇帝、教廷一起,主持这一年中最盛大的庆典。   二十多年前,我爸就是这样遇到的我妈;十几年前,我就是这样遇到的乔斐。   议事厅里,国之栋梁们吵成一团,我在上首眼神放空,沉浸在回忆里,毫不关心他们在吵什么。   他们争执的无非是今年代表陛下参加五月祭典的人选。   按照传统,皇帝该亲自到神圣大教堂,与教皇共同主持开祭典礼;但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向来与教廷不对付,到了后期更是连遮掩粉饰一下都不愿,他装病不去参加祭典,起码有了二十年了。   当然,今年是真病。   马特:“自从陛下身体情况不佳,代替陛下主持典礼的就一直是哈克王子。哈克王子遭遇不幸之后,接替王子殿下的也都是皇室成员。故而今年延续传统,由诺卡皇储殿下来主持,我看不出这还有什么好争论的。”   布雷寸步不让:“皇储殿下代表的了皇室吗?历来主持五月节的都是三方:皇室、教廷、玫瑰堡公爵。今年可热闹了,玫瑰堡公爵是皮亚宁,皇室代表还是个皮亚宁,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这一点乔斐教过我。以布雷的立场,他想不想造反有没有野心搁一边,他作为帝国的大领主,最担心的是我即位之后,我家的势力太大。   讲道理,他跟乌尔斯两家世世代代勾勾搭搭,领土连绵千里,人口繁盛、兵甲众多,当皇帝的见了才闹心呢。   我诚实地回答他的问题:“现在天下是加洛林的,以后呢,如果我即位了,那就是皮亚宁的,我也没办法。”   布雷鹰隼般的目光射过来:“哦,现在殿下,终于有心皇位了吗?”   如果说刚来那几天我面对他还有点发憷,现在跟他吵了这么多回合的架,我是一点都不虚他了。   我:“我们贵族,不劳作、不生产,受领地里的农民、匠人、奴仆的供养,享受优渥的生活,那么就该担起贵族的责任来。现在这份责任落到了我的头上,虽然我的才能远远不够,但是——要么战死,要么用余生守护这份荣耀,这才是贵族所为。”   我:“逃避是可耻的,不是吗?我的一个朋友说,你躲避魔鬼,魔鬼早晚会找到你。”   我看着在座的人,试图捕捉他们的表情变化。   但都是千年的狐狸,他们能让我看出个一二三四来才是白混了。   布雷:“皇储殿下年纪虽小,见识却不俗啊。”   乌尔斯性格不像布雷那样的强势,一直表现得像个和稀泥的:“是啊,布雷大人是不是后悔女儿嫁的太早?咱们殿下这样优秀又高贵的年轻人,最后真不知哪家小姐会这样幸运。我听说咱们帝都的贵族小姐们已经踏破了兰顿夫人的门槛,就为了能让夫人牵牵线,跟殿下见上一面。但咱们殿下可是不假辞色,一个都看不上呢。我来替全帝都的小姐们跟殿下打听打听,是不是在玫瑰堡已经有意中人了?”   我真是不懂他干嘛突然要扯这个,莫不是真想把女儿嫁给我?   据我所知,他家倒真有适龄未婚的女儿。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向我示好、表明幕后黑手不是他吗?   还是单纯的中年男人的八卦本性,并没有其他的什么意思?   唉,头痛。   我:“帝都的小姐们都很可爱,但我还在等待爱情——不说这些。布雷大人,你觉得由我代表皇家不合适,那么请你举荐一个人,我们来看看是他合适还是我合适。”   我与布雷对视。他茶褐色的眼珠像是某种猛禽,露出猎食者的目光。   布雷:“那自然是,摄政掌玺大臣,代替皇帝陛下行使权力的,我本人咯。”   在座的人丝毫不意外。   毕竟这位权臣,从来都把勃勃的野心写在脸上。 第12章   “我哥要来了。”   我把来信折好装回信封,打赏了信使,转头对乔斐说。   乔斐脸色一白。   我:“五月节,他本来就是要来的,你没想到么?”   乔斐:“……我想到了。”   我打趣他:“你怕他啊?”   乔斐坦然道:“我当然怕他。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不是很愉快,他觉得我是神棍骗子;现在又把他可爱的弟弟骗走了,他可能会找我决斗的。”   我:“决斗就决斗,他又打不过你。”   乔斐:“我可不敢打过他。”   我头一次见他这么怂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仰头与他交换了一个亲吻。   乔斐:“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六岁那次——也是五月节?”   我:“怎能不记得。那时每逢五月,我们一家人都要来帝都。那是开祭典礼的前一天,兰顿夫人带着我和文森去到教堂。想想也奇怪,按说祭典之前的教堂是不许外人进的。不过我们毕竟是皇亲国戚,总有特殊渠道吧。那时代表皇帝主持祭典的是文森的父亲哈克王子。他那天也去了教堂做祭典的准备工作,兰顿夫人带我们过去应该就是去找他的……不过我和文森光顾着和你玩了,最后也没见着他。”   我叹口气:“我对这位舅舅记忆不深,不过听说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是皇帝陛下最倚重的儿子。文森不像他,可能丽姬很像他。但是……唉。”   乔斐揽过我,握住我的手以示安慰。   我:“那天我遇见了你。我就想,哇,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哥哥。”   我转头问他:“你呢,你在想什么?”   乔斐:“我想,哇,原来这就是公主啊。”   我:“我不是公主,我是公主的儿子。”   乔斐会意,按照当年的剧本往下走,接起了兰顿夫人的台词:“农民的儿子是农民,贵族的儿子是贵族,因此公主的儿子,也是公主。”   乔斐:“你看,农民的儿子也能娶公主。”   我俩一旦这样腻歪起来,我就想把什么家国天下都抛到一边,就这样跟他腻一辈子。   不过顶多也就能腻一阵子。   现在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就是我哥要来。   我跟我哥卢卡不是一个妈生的,但是一来我母亲不是那种苛待继子的凶恶后母,二来我父亲也不是偏心幼子的糊涂爹,兄弟关系归根结底看的是父母的态度,只要父母做得好,兄弟关系就不会差;故而我们哥俩感情很深。更何况,父母去世后,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能再见到他,我真的很高兴。   显然他也很高兴。   他见我第一句话是:“还活着呢?”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心里担心死我了,就是嘴贱。   我扑过去抱住他。   我感到他肌肉僵硬,十分不自在,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在我背上拍了拍。   卢卡:“还行,你还挺厉害。我来的路上就听说你跟布雷杠上了,我先前还以为你肯定要怂呢。不错,没有丢咱家的脸。”   我:“这不是看你要来给我撑腰,有底气了嘛。”   卢卡:“你是靠我撑腰吗?我可听说,你在帝都找了个十分厉害的后台呢。”   我:“……你这都是哪儿听的消息啊?”   他斜睨我:“哼,你跟母亲一个样,都容易被好看的男人骗。”   我:“我就算了,母亲什么时候受过骗啊?”   卢卡:“天下出身最高贵的女人,帝国唯一的公主,非要嫁给一个大她十岁还带孩子的鳏夫,那是为什么,还不是见了好看男人就走不动路——你跟她一样。”   ……好吧,这根本没法反驳。   卢卡:“你现在是个大人了,还这么厉害,以后就是皇帝,是我的领主,我见了你要跪拜。所以我趁着能教训你,还是要教训你两句:漂亮男人哪儿都有,离教廷的人远点。”   我:“我心里有数。”   卢卡:“你别敷衍我。”   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他跟教廷不是一边儿的。”   比起我,卢卡长得更像父亲。此时他眉峰微蹙,沉默地看着我的神情,与父亲生前一模一样。   卢卡:“我理解你,一个人在帝都,内心脆弱,孤立无援,就容易动感情。但是,不要太依赖别人。别人永远是别人,这世上没有哪两个人是完全的利益共同体。即使是咱们兄弟两个,以后你做了皇帝,我是你的封臣,也总会有立场冲突的时候。当然我不会害你——但别人就不一定了。”   这就是来自亲人的关怀,我感到心里很温暖。   我:“我心里有数。”   卢卡愤怒地拍我脑门:“你又敷衍我!”   卢卡:“乔斐这个人,深不可测,你这种傻子,玩不过他的。”   我:“你就见过他一面,就算印象差,也不至于记恨这么多年吧?”   卢卡:“我有我的消息渠道。他出身贫贱,却年纪轻轻爬上了这样的高位。他们神圣骑士团,个个是贵族,他一个连姓都没有的孤儿,是怎么上位的,有多深的心机和手段,你想过没有?”   我一愣。   我:“是的,他一定费尽心机,千辛万苦……天呐,他太可怜了,好心疼他。”   卢卡愤怒道:“你这个人……你没救了!跟你妈一样!” 第13章   我家的男人,个个都讨女人喜欢。   帝都的小姐们喜欢我,我也说不好她们有多大比例是想借着我一步登天;但她们喜欢卢卡,那是实打实的喜欢。   卢卡继承爵位之后,每年来一次帝都。他每次来,都要收到一堆带着名贵脂粉香气的礼物。   但他谁也看不上。   我为什么看不上她们我自己懂,但是我哥为什么老大不小还不结婚,我真的不明白。   我简直要以为他跟我一个毛病。   正是因为我知道他没有我这个毛病,我才更加地理解不了他。   我就在兰顿夫人的晚宴上,百无聊赖地看卢卡跟一个又一个姑娘跳舞。   我身边还有个更加不耐烦的丽姬。   我问她:“你怎么来了?”   丽姬:“我总得回来看看我妈。”   我:“我不太了解,但是你们这种身份,出来参加宴会不算犯戒吗?”   丽姬有些心不在焉:“犯戒就犯戒,有本事开除我啊。”   我:“……还带开除的?宣了誓不就是一辈子?”   丽姬:“可以的。比如说我说我受主感召,感到了神的意志,神指引我要回去做世俗女子,完成侍奉丈夫哺育后代的责任……就这种屁话,然后得到了教皇或者大主教的特赦,我就算还俗了。”   恕我孤陋寡闻,我真是头一次知道还有还俗这回事。   乔斐是不是也可以还俗呢?   在他成为大执剑官之前,应该可以吧。   我诚恳道:“那你能不能尽早还俗,这个皇帝你来做。你是陛下的孙女,正根的加洛林,你回来做皇储,他们废话就没那么多了。”   她终于把不知投向何处的目光撤回来看向我:“你忘了诅咒的事情了么?我要是离开教廷,冠回自己的姓氏,恐怕立刻就要死了。”   我对诅咒之说还是将信将疑,丽姬却是已经坚信不疑了。   我:“你可以还俗之后立即结婚改姓。”   丽姬:“薇薇姑妈也结婚了,有用么?”   她这话说出口就意识到了不妥,立即给我行了个礼:“……抱歉。”   我苦笑:“……没关系,你也没说错。”   出身显赫的贵族女子,婚后只会在父姓之后冠上夫姓,并不会放弃自己原本的家族姓氏。   丽姬把目光投向舞池中一对对纵情欢笑的男女:“况且,我当初发愿出家,也是为了以后不会随随便便就跟什么人结婚。”   我真心实意道:“那倒是,照我看这世上没几个男人配得上你。”   一曲终了,卢卡作别可爱的舞伴小姐,向我走过来。   丽姬转身离开。   我:“你刚刚的舞伴是哪家的小姐?她看起来很喜欢你哦。”   卢卡敷衍地嗯啊了一声,然后在我面前硬生生地拐了个弯,走开了。   ……不是来找我的你到我面前晃一下干嘛?什么毛病?   兰顿夫人是个周到的女主人,她不会让我一个人在角落里尴尬太久。   我起身迎接她:“我以为丽姬去找您了。”   她一怔:“丽姬……丽姬来了?”   我惊讶了:“她说她来看母亲,您不知道吗?”   兰顿夫人嘴角泛起苦笑,眼尾裂出细碎的纹路:“我现在才知道。”   我不想打探人家母女间的私事,只好空洞地安慰她:“丽姬不能尽心侍奉您,是因为她已经把生命献给了神,这也是一项崇高的事业。”   兰顿夫人:“你不必如此安慰我,我知道她并非虔信之人。她一直对我有诸多不满,比如她觉得文森是受我的影响,才会投身宗教。”   我:“我相信侍奉神是文森自己的选择。”   兰顿夫人叹气:“她怎么就不明白,正是因为他们放弃一切侍奉主,才逃过的这一劫难呢……如果当初没有入教修道,他们两个早就死了呀。”   我:“……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这对母女,脾气秉性迥异,但在相信皇室受了诅咒这一点上却出奇的意见统一。   兰顿夫人直直地看我:“因为下一任皇帝是神选定的——为了让他戴上皇冠,我主会为他扫清一切障碍。”   ……什么玩意,她怎么神神叨叨的,这说法还不如诅咒呢。   我笑道:“神选之人……谁呀?不会是我吧?”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可是你看,这不就慢慢应验了吗?”   我:“这话谁跟您说的,是神告诉您的吗?”   兰顿夫人用一种迷幻的口气回道:“我不曾有过亲自聆听我主指引的幸运。不过我主在人间自有他的代言……”   我懂了。   教廷说的呗。   教廷跟她说,下一任皇帝是个什么神选之人,这个人会登基,神会为了他清除一切阻碍。   神真是他们手里的一杆好枪,用起来得心应手,什么都能推给他。   虽然不知道教廷跟她说这些干嘛,但就像我先前隐隐怀疑的一样,这个事情上,教廷脱不了干系。   他们的白袍上有皇室的血。 第14章   “你要我小心乌尔斯,是什么意思?”   间谍首领萨特,本来就苍白又阴沉,今天居然穿了一身暗绿色的斗篷,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个变态。   他不回答我:“殿下觉得是什么意思?”   我单刀直入:“是不是跟女巫的诅咒有关系?”   萨特:“如果不是殿下贵为皇储,我会聘请殿下做我的密探队长。您这么短时间就能说出‘女巫’这个词,可真叫我意外。”   我:“所以,你也认同诅咒的说法?”   萨特:“我只说了女巫,可没说什么诅咒。”   我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那是丽姬给我的,是那个女巫诅咒伯爵的民间故事。   萨特带着诡异的笑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萨特:“您给我看这样荒诞不经的东西……是什么用意呢?”   我:“你都已经承认女巫的事情了,还觉得这叫荒诞不经么?”   萨特:“哦,我明白了,您认为皇室也受到了类似故事里的诅咒。凡是同时拥有皇帝陛下血脉和姓氏的人,都去世了——嗯,确实,任谁看了都会产生类似的怀疑。”   我:“我没有说皇室一定受了诅咒。我只是说,如果这个民间故事是真的,那它不失为一种可能性。”   萨特发出一声嗤笑。   “这可不是民间故事。”   萨特:“这些年,我的人遍访北地,我也亲自请教了不少神秘学大师,我自己现在可以说是半个女巫专家了。您这个故事——怎么说呢,一看就是编的。”   萨特:“痕迹太明显了。伯爵一家都高贵纯洁善良,女巫邪恶偏执又疯狂,民间故事才不会这样呢。北地的农民对女巫可没有这么大的恶感,相比之下,他们可能更讨厌伯爵老爷呢。还有这里,什么化作美女、化作富商,这勉强还能用化妆术来解释,化作白兔是怎么办到的?没有一个女巫有这样的能耐。情节太浮夸了。”   我:“你说的这些我也能看出来,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不是诅咒么?”   萨特:“是的,我接下来就要说诅咒的事情。”   萨特:“女巫的能力,并不是什么诅咒。这是对女巫的误解。她们真正的能力,是预言,或者说‘言灵’。只要她们付出一定的代价,她们说出的话就会成真。”   萨特:“这个故事只有两个地方是对的。一是女巫以生命为代价说出这句话:拥有你姓氏和血脉的后代都活不下去,于是这句话成真了;二是最后,伯爵的女儿长得像女巫。女巫不生育,她们的能力,通过转生的方式传承。”   转生。   我心里有点发沉。   许久之后,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女巫……都是女的么?”   萨特的目光仿若某种爬行动物,让我感到一种被毒蛇看透的寒意。   萨特:“一般都是女的。如果有男的,那他可厉害了,二百年出一个,大概是十个女巫加一起那么厉害。”   ————————————————————————   节日将近,帝都的大街小巷都是一派欢快喜庆的气氛。   我的心里却是一团污糟。   我男人是什么妖魔鬼怪倒不要紧,我是真怕他跟皇室血案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睛为什么染过色?   他一介出身微寒的孤儿,为什么如此受教廷重视,最后能登上如此高位?   是不是因为他有特殊的能力,并且……并且,动用过这种能力?   不会的。   萨特也说了,动用这种力量要付出代价。   故事中的女巫,用自己一条命换伯爵断子绝孙,如果他也干过类似的事,他肯定不能四肢健全地活着。   他要是有这么恐怖的能力,直接自己当皇帝都够用了,干嘛要受教廷的挟制?   我怎么能怀疑他呢?他那么好看……呸,他那么爱我。   我为什么这么笃定他爱我?   我为什么如此迅速地爱上了他?   兰顿夫人说的“神选之人”,会不会就是我?   他们费尽周折,杀了那么多人,就是想要我当皇帝……然后通过乔斐影响我、控制我。   我把这些念头甩出脑子。   乔斐发现了我不开心。   这很正常,我每次从艾琳宫回来,都不怎么开心。   他还是那样眉眼温柔地看着我:“哎呀小可怜,又跟人吵架了?过来抱抱。”   我心里堵堵的,任他抱住。   乔斐:“不要为他们不开心,多想想我。”   我像个矫情的小姑娘一样跟他哼哼唧唧:“你爱不爱我?”   我感到他胸腔处传来低沉的笑意。   我:“你说话,不许笑!”   他低头敛目,吻我的额头。   他带我到窗前:“我让你看看,我有多爱你。”   “我会让满园的玫瑰为你绽放。”   我一开始没有理解,以为这是他不知从哪儿看来的酸唧唧的情诗。   但下一秒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是我铭记一生的奇景。   五月初,满园含苞的红玫瑰在我眼前缓缓盛放,恍若一场无声的绚烂烟火。   空气中的玫瑰香气浓到发酸,令我难以呼吸。   我看着他金色眼珠里浓到满溢出来的爱意想,我不配你的爱。   你把灵魂最深处的秘密袒露给我。   我不值得。 第15章   那天我们上床了。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们之前一直没有上床,大概是因为我长期以来压力都太大,没有变秃就已经很棒了,实在是没什么心思考虑肉欲之事。乔斐有没有考虑过呢我不知道,这个人一向道貌岸然,他脑子里想过什么我根本看不出来。   就像他跟皇室血案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也看不出来。   我又想起我跟他说过的那句话。   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相信的人,那个人就是你。   现在想来,我真是浅薄又自大。原来我所谓的爱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坚硬伟大。   是的,他说什么我都信。那么如果他承认了呢?如果他说,你父母是我害死的,我接近你是为了控制你,我有没有承受真相的勇气?   我没有,我连问都不敢问。   我只是不顾一切地亲吻他。   他露出一种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惊喜表情,像个小孩儿似的,非常可爱。   我表现得像个被爱情的浪漫感动到极致的少女,他不知道我内心里满是绝望的疯狂。   我问他:“你怕不怕破戒?”   我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么长时间的呆愣表情。   我把手覆上他的衣领:“我们今晚,把你能破的戒律都破掉,好不好?”   他抱住我的臂膀有一丝颤抖。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典籍里的恶魔都喜欢千方百计引诱圣人上床了。   真的刺激。   他的身体在我面前袒露出来,仿若是神在世间最完美的造物。   我从他的脖颈一路抚摸到他的小腹。   我:“你会不会?”   他的下身高高地挺立起来,目光却是一片清纯坦荡:“我不会,你来教我吧?”   我跪下来,把脸贴在上面,用手指头戳了戳它的头部:“粉红色的,真可爱。”   要不是我此时此刻已经不管不顾、彻底豁出去了,我真不知道我这个人可以这么淫荡。   他俯下身把我抱起来。   他细密地吻我:“不舍得你跪着。我希望你永远不需要对谁下跪。”   我双腿攀上他的腰,用臀部摩擦他的下体,看着他圣洁高贵的面具一点点露出裂痕,看他神祗般金色的眼睛里慢慢染上欲望的颜色。   我在他耳边轻声道:“高贵的大执剑官大人,你愿意随我堕落吗?”   他温柔地轻笑道:“就算你这样,你也不像是妖魔。”   “你是我的玫瑰。”   “我才是妖魔。”   那一夜,我们用各种姿势把教廷的清规戒律嘲笑了个遍。   待他熟睡之后,我就拖着事后的残躯跑了出来。   我竟无处可去。   我想我这个时候大概比较需要亲人的安慰,但我不想把卢卡卷进这件事情来。卢卡他不仅仅是我的兄长,他还是一方领主,身份贵重……而且,我刚刚跟他信誓旦旦地拍过胸脯,说我信任乔斐、乔斐没有问题,现在这样跑去找他,未免也太丢脸了。   卢卡并非我唯一的亲人。   我去了艾琳宫。   皇帝陛下脑筋糊涂、神志不清,那正好。   正因为他听不懂,我才敢跟他倾诉。   我只要他抱抱我就好,像我小时候那样。   ……把我当成谁都可以。   皇帝陛下现在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到宫里时,天色未亮,晨光熹微,就想先在殿外等一等他,待他醒来之后我再见他。   不想仆人告诉我,陛下醒着。   我进了屋,看见他正襟危坐,身着朝服,头戴王冠。   我想他大概是又开发出了一种新的犯病方式。他已经很久不需要上朝了。   我上前向他行礼。   他向我招招手:“过来孩子,你似乎很痛苦。有什么困扰,来跟我这个老人家说说吧。”   他言语清楚,目光清明——不过并不能因此就判断他没犯病,他之前把我认成我妈的时候,目光也很清明。   我伏在他的膝头:“外公,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他答道:“只要爱上了,就不是不该爱的人。”   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平静而慈和:“你真像你妈妈。”   我虽不确定他认出我了,却也笑了出来:“您前几天还抱怨我不像我妈,太像我爸呢。”   他抚着我的头发:“你有她的眼睛。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扑到我怀里对我说,父亲,我爱上了一个人……”   “你跟她一样,我毫不担心。你会把什么都趟过去、跨过去。你会把命运握在手里。”   我苦笑:“是吗?可我觉得现在是反过来的……我正在被命运肆意玩弄呢。”   外公:“我这个老头子,能为你做的不多。”   他站起身来,传唤下人:“去召集书记官、掌玺大臣、军务大臣、财政大臣,我要在这里召开御前会议。”   我在这具干瘦的身躯上,依稀看到了掌国五十年的大帝之风。   “我,‘铁骨者’曼文大帝之子,孪河城和岩流堡的领主,帝国皇帝,乔索·加洛林,承认我的外孙,玫瑰堡公爵与薇薇公主之子,诺卡·皮亚宁为帝国的皇储与我的合法继承人,在我去世后继承帝国皇位和我的所有领地,是尔等所有臣民的君主与领袖,你们须服从他的统治,否则即以叛逆论处。”   御前会议上,皇帝陛下当着所有重臣的面说了这番话,并亲手签署了相同内容的国书,尔后身着朝服、头戴皇冠,溘然长逝,结束了他长达五十年的统治。   一个时代在我面前轰然落幕。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我写这章的时候,脑子里的BGM是这样的: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   与我意中人儿永相随~~~~~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在写西游记。   第一次用代码,非常激动,对我来讲这就是加长林肯,不接受不同意见。 第16章   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对于认我为帝,布雷他们自然是老大不愿意。但老皇帝清醒得太突然,走得更突然,根本没给他们留下反对的机会。皇帝遗命言犹在耳,国书白纸黑字,大家都是体面人,不好公然耍赖皮;但要他们就这样拥护我登基,又不太甘心。   还是我先说话了:“陛下魂归天国,请通知大主教前来为陛下行祷告仪式,我们也该立即开始筹备葬礼。”   不出意料地,谁都没动。   布雷:“明天即是五月节庆典,全帝国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之中;我建议我们先把悲痛之情压在心底,节日之后再公布这个令人心碎的消息。”   乌尔斯立即附和道:“我同意布雷大人的意见。五月节是民众感沐神恩的节日,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引起人民的混乱和恐慌,影响到神的荣光。”   可能我终于从热恋的低智状态中恢复过来,可能我把他们排除出怀疑范围后,终于可以平静地审视他们;我终于发现,这些人的心思都直白赤裸地写在脸上,我甚至有些不明白,之前为什么因看不清他们的目的而头痛。   他们不想揭竿造反,但也不想我当皇帝。   马特他们之前为了对抗布雷,不得不站在我这一边;现在真到了王朝改姓的当口,态度又迟疑暧昧了起来。   我慢慢道:“五月节的庆典要持续十天。现在五月的天气,你们打算把陛下的圣体捂到什么时候?”   马特:“王宫有冰窖。”   我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几乎说不出话来——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是因为愤怒。   “一天,我只同意隐瞒一天。明天祭典结束后,立即对外宣布,组织葬仪。”   布雷盯着我。   我与他对视,毫不退让。   最终他向我欠一欠身:“遵命,殿下。”   五月节祭典有千年的传统,今年这个可能是千年来气氛最诡异的一次。   祭典由三方主祭:皇帝、玫瑰堡的领主、主教。   皇帝,死了,别人还都不知道;我呢,是名义上的皇储,实际上的皇帝,但谁都不承认。   玫瑰堡公爵,那是我哥。   主教,慈眉善目的,但他很可能杀了皇帝全家。   他身后还跟着个大执剑官,一天前刚刚跟我睡了觉,现在啥都不知道,就知道看着我笑。   掌玺大臣,一定要跟来彰显存在感,但跟谁都不太对付,有点尴尬。   典礼开始前,就是这样一群人在內殿里假惺惺地互相寒暄。   我昨天还跟掌玺大臣因为服饰仪制的问题争执了一番。这种正式的场合,穿着打扮都是有严格讲究的。我的意思是,按皇帝的仪制来我就不指望了,但起码要给我王子的仪制;布雷不同意,非说就算你是皇储,你也不是王子。最后还是我是把先帝遗旨搬出来,“你们须服从他的统治,否则即以叛逆论处”,为了穿个衣服差点判出去个谋反罪,这才争取来个王子的仪制。   其实都是大男人,谁会纠结这几件衣服的事儿——只不过我们都知道,这才不是几件衣服的事儿。   在祭典这种场合,我不是王子,却穿了王子的衣服,这在外人看来,就是个信号。   主弱臣强,我只能咬牙撑住,一步都不能服软,退了一步就有一万步。   所谓开祭仪式,就是主祭人对着神像行礼、祈福、念祝词,贵族在一旁观礼,平民在远一点的地方观礼;完事之后平民到街上唱歌跳舞,贵族在宴会厅里喝酒寻欢。   就是个非常简单的事情,背好自己的几句祝词就行;背不好就抄别人的,人家说什么跟着说就可以,反正大家都是随便说说。   偏偏就有人搞事情。   布雷一开口,我眼皮就一跳。   我突然想——这个人,一定要隐瞒外公的死讯、一定要跟着我上祭台,他肯定是要搞事情。   可是我阻止不了他。   他慢悠悠念完了那几句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陈词滥调,然后说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   “我还有个私人的请求——祈求我主能护佑我的爱情。”   从这位野心家嘴里听到“爱情”这个词,我觉得我耳朵都要流脓了。   “说来不好意思,自从先妻故去之后,我原想孤身一人度过余生,再没奢望过遇到爱情;但我遇到了一位可爱的姑娘,唤醒了我枯木死灰般的心,重新燃起了我的爱火。主教大人——你说我这样,有罪么?”   主教能说什么?主教只好说:“大人,每一对单身男女间的爱情都是为主所应许的,您追求婚姻和爱情,并没有罪。”   布雷:“可是,如果她已经嫁给了主,还算是单身么?”   我的心咚地一沉。   主教眯起双眼:“她是神职人员么?”   布雷回答他的问题,眼睛却看向我:“是的。不瞒您说,就是哈克王子的女儿,先前的丽姬公主。我们已经陷入了热恋,计划不日结婚——她已经向教区提出了还俗的申请,还请主教大人一定要批准啊。”   我简直要呕出血来。   去他妈的鬼扯的爱情——丽姬,是先帝的嫡亲孙女,是仅存的皇室近支,她一旦还俗,继承顺位就在我之前。   但是……布雷的年纪,能当丽姬的爸爸了,他怎么能这么无耻?   还有丽姬,她脑子里进什么东西了?   我不信她是那种会被老男人骗得团团转的天真小姑娘。   我看着布雷似笑非笑的神情,很想冲上去打他一拳。   但我刚迈出一步,就有人先我一步冲上去,把他打翻在地。   ……是卢卡。   ……这是怎么个情况啊? 第17章   丽姬站在我面前。   她终于打扮得像个名门淑女,一个皇室的公主。   她抚摸着裙摆上华丽繁复的褶边问我:“我听说你对衣饰很有研究。这裙子好看么?”   我直言:“不好看。”   她楞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   我:“穿裙子的淑女,全帝国有几千个;那个只身游历北地的灰袍修女,就只有一个。”   她把头别开,拒绝看我。   我看着她微微有些泛红的眼圈,也不太忍心把话说得太绝,但仍然忍不住责问她:“你疯了吗?你还俗就会死,你自己不记得了?就算你再想还俗,嫁给谁不好?就你这身份,全国想要娶你的青年才俊排成队!实在找不着人,你就算找我,都比那个老家伙强啊!咱俩就算是表亲……那我哥不是还没结婚呢吗!我哥跟你总般配吧!”   她开始情绪还算平静,听我提起我哥,总算是绷不住了,回过头来,用那双跟我母亲一样的蓝眼睛看着我:“你别提他!你也说了,我只要还俗了,很快就会死了……我怎么能耽误他呢?”   “我没有办法,没有别的办法!我这辈子如果想要复仇,就只有这一个办法!我一个人,能拿他们怎么办呢?反正诅咒也不会立即生效……只要等到新婚之夜……”   她这话,我越听越不对了。   我:“等等等等,你要跟谁复仇啊?”   丽姬:“布雷。还能有谁?只有他有动机,盼着皇室死绝。乌尔斯跟他是一伙的,他帮忙找到的女巫……”   我真的很想打她一顿。   我:“唉,你真是……你怎么这么冲动?做决定之前跟我商量一下不行吗?还是你连我也不信?”   丽姬:“你不会支持我的,问也白问。”   我:“我当然不会支持你!你搞错人了知道吗!你哪怕回家跟你母亲聊一聊当年的事,都能多看到一些真相!”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布雷娶你是什么目的?”   丽姬冷笑:“那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不过他打得什么算盘都没用,反正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如果不是从小培养的良好绅士礼仪,我真的已经一拳擂到她脑袋上了。   “你自己听听你的话不矛盾吗?布雷要是幕后黑手,难道会不知道诅咒的事情,不知道你还俗就会死?”   丽姬:“他当然知道。我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他只要我即位,然后生下他的孩子,等到我死了,就是那个孩子即位……只要能我活过一年,活到生孩子就行了。他不知道,我不会给他生孩子,也不会让他比我后死。”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为了复仇,把自己的一切都搭进去,值得吗?”   “如不能捍卫荣耀,则生命毫无意义。我在教会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偷生。”   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做决定,如果事情跟布雷没关系呢?根据我掌握的线索,这是很可能的。   你的计划瞒得过他吗,你觉得他傻吗,会被你这个小姑娘玩弄吗?失败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这些话,我一句都没说出来。   我只是告诉她:“你若是后悔了,现在跟我说。我给你想办法”   她看着我。   “你能有什么办法呢?到了现在,他不会容许我反悔的。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   “我不后悔。”   庆典后第一天清晨,艾琳宫昭告天下:皇帝陛下因高龄和慢性疾病,于寝殿中安然逝去。   皇位继承人有二:一个孙女,一个外孙。   孙女顺位靠前,承袭国姓;而外孙手握遗旨。两人身后,各有势力支持。   关于这份遗旨,他们说,第一,老皇帝生前已经头脑糊涂了很长时间,这点谁都知道,临终之时,难保不被人利用;第二,老皇帝还不知道孙女从教会中还俗的事情,如若知道了,不一定会颁下这道旨意,毕竟孙女是自家人,外孙是外姓人嘛。   而我不听他们这些屁话,咬死了一点:先帝临终你们都在场,他的遗言你们也都听着,现在耍赖不承认,你们还有没有点贵族的品格?   双方僵持不下,且暂时都不想撕破脸,于是就这样胶着着,一切等先帝葬礼后再说。   我身后的势力是这样的:   一个亲哥哥,现在成天失魂落魄的,好似个傻子;   两根墙头草,马特和英格林,虽说站在我这边,但随时准备倒戈;   还有……教廷。   是的,这真是天大的讽刺,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教廷会成为我最大的后台。   不,也并不是从没想过。   自从听到什么神神叨叨的“神选之子”这个说法,我就隐约觉得那就是我。   但究竟是神选,还是人选,那就很是可虑了。   圣使大人和蔼得像个邻家老头:“您不必过于忧虑,教廷上下会力保您即位;教皇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我笑:“您是说,神也是站在我这边的吗?”   圣使:“那是当然——不仅是我主,您身后还有神圣骑士团的三万精锐,您应该清楚吧?”   神职人员也可以这么八卦的吗?   我点头:“是的,我当然知道。有您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教廷支持我。   他们为什么支持我?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我从未对教廷表示过亲近,我即位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能通过什么方式影响我控制我?   或许,心冷透了,也就感觉不到痛了。 第18章   我就在艾琳宫住下,没再去乔斐那里。   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在躲他。   反正他也不能说随随便便跑来见我。他身份敏感,在局势这么紧绷的时候,皇宫守卫绝不会放他进来。   我正好假装自己很忙,以拖延逃避面对他的时间。   我没想到他会半夜翻窗来找我。   那夜我本来就睡得不踏实——我很久没睡过一宿整觉了。半夜被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起身看见窗户大开,那个人鬼鬼祟祟像个贼。   我恍惚间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乔斐眼睛亮晶晶的,像个陷入盲目爱情的莽撞小伙。   我还有些怔愣:“你……你怎么来了?”   乔斐语气里有灼人的热:“我想见你。我一刻都忍受不了了。你们皇宫的守卫,可不太合格。”   他这句话可能是想开个玩笑,可是原谅我真的笑不出来。   他似乎没发觉我的犹疑和惊惶,走过来抱住我亲吻。   我竟不想推开他。   一吻终了,他摸摸我的脸:“哎呦怎么还哭了……我不在的时候受委屈了吗?哎呀都是要当皇帝的人了,还这样掉眼泪……”   我都没察觉自己哭了。   真是恨自己丢脸。   之前还替丽姬觉得不值,觉得她不该为复仇跟仇敌结婚;不想我还不如她,我竟因为自己没办法跟仇人结婚而扑到人家怀里哭了起来。   丢脸透了。   乔斐轻轻吻去我的眼泪,揽住我把我轻放到床上,然后覆在我身上。   从这个视角看他的眼睛,我突然冷静下来。   “你这样有没有一种仿佛把整个帝国压在身下的别样快感?”   他闻言一愣,然后板着脸坐起来。   乔斐:“你这样一说,我完全没兴致了。”   我笑:“也是。毕竟我能不能做皇帝还不一定呢,总要即位之后才刺激。”   乔斐:“这你不必担心,你会即位。”   他的语气愈是轻描淡写,听来愈是让人胆寒。就像你说“太阳是圆的”,这是客观事实,你根本不必高声强调;他这一句轻飘飘的“你会即位”,让我心惊不已。   我:“我即位了,那丽姬呢?她会死吗?”   乔斐:“只要你即位,没有人会死。”   他转过头来看我:“你不想当皇帝吗?”   我紧握住他的手。   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黑暗而疯狂的念头。   “我们……走吧,好不好?我母亲给我留下一个庄园,没有人知道……我哥哥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我们去那里,就这样过一辈子,皇帝谁爱做谁做,这堆烂摊子,谁爱管谁管……好不好?”   他只要点头,我就可以抛下一切和他私奔,余生做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而他没有。   他抱住我:“你不要怕。我会一直守护你。”   我盯着他:“你想我做皇帝?”   他笑:“不是我想,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我紧追不舍:“为什么?”   我的内心被这个问题折磨了太久,我再也做不到继续逃避了:“这个问题,我只问你一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这些年,皇室死的这些人,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收起了笑容。   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掌狠狠攫住,我突然不想听到他的回答。   像是过了一秒,又像是过了一百年,他终于开口。   “有。”   很奇异地,听到他的回答,我没有全身瘫软,也没有痛苦得像要被撕裂,我只是头脑发晕,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对语言的理解能力,想不明白这个“有”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死,跟你有关系。是你的预言能力,造成了他们的死亡,是吗?”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一双金色的眼睛:“是。”   此时我的灵魂像被抽出了身体,飘到房间的上空,俯视着我自己继续向他提出问题:   “死的人里,有我的母亲,你知道么?”   “……我很抱歉。”   我渐渐地控制不住自己。   “你很抱歉?……哈,你很抱歉!我真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被你耍得团团转!你们费那么大周章,是为了报复我外公?还是想让我当皇帝?为什么是我呀?你说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一个傻子,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对你言听计从!还是说,这也是你的能力?你能控制人心吗?”   “那你把我的心,还给我啊!”   我的嘶喊声惊动了门外的守卫。   我用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床上:“你们带他走……带他走。”   乔斐满脸的错愕,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不知所措的神情。   “诺卡,不是这样的,我可以解释!”   然而我不想再听了。 第19章   “蒙神相授,沐主荣光,诺卡一世,今日神将皇冠置于你头上,你将加冕为帝国皇帝,代主牧万民。愿神保佑你,庇佑帝国所有的子民——”   很讽刺的是,在教廷的支持下,我还是成为了皇帝。   我本以为,我看破了乔斐的计划之后,他们就会放弃我。但大概是他们在我身上的前期投入太大,临时跳船,已经来不及了。   我看着所有人跪伏在我面前——不论是曾经骄矜高贵的,还是不可一世的,他们都跪在我面前。   这是我昏倒之前最后的记忆。   我头晕脑胀地醒来。   我本以为是天气太热中了暑,还想着在加冕仪式上出这种问题实在丢脸,但当我坐起来看清了面前人的脸,才发现满不是那回事。   圣使大人坐在我床前看着我,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脸上还是那副一贯的慈和笑容。   “陛下,把药喝了吧,喝了病就好了。”   我向窗外张望,皇宫的守卫都不见了,在外站岗的都穿着教廷的衣服。   我把药碗推开:“谢谢圣使大人关心,不过我没有病。”   他不急不恼,把药放在一边:“陛下还是配合些,别逼我这个老头子亲自动手。您乖乖喝药,走的时候还能少些痛苦。”   我想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想过它来得这样快。   我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啊,最后还是要死在杀死我父母的人的手里。   圣使老脸上露出一些感喟的神色:“我们也是费尽周折——这么些年,千辛万苦,总算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我看了看,我身上还穿着加冕仪式上繁复的朝服。   于是我掀开被子,正襟危坐,摆出最体面的姿势:“您总得让我死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圣使像窗外望了望:“嗯,还有一些时间,那我就陪陛下聊聊,给陛下讲讲这二十年的事情。”   我外公乔索三世自登基以来,就与教廷关系紧张,对教会的权力一限再限、一削再削,教廷忍无可忍,决定采取措施。   他们发现己方已经难以对现任皇帝施加影响,于是开始谋求控制下任皇帝。   他们从北地找到了乔斐,巫力最强大的红眼男童,给他的眼睛染了色,伪装成神迹接回教会,实际是想通过他的能力干预皇位继承。   然而乔斐年幼,能力不受控制,在他们尚未做好准备之时就作出了预言:   “我将在下一个日出之后、日落之前,与那个人相见;   他是下一任君主,他将头戴皇冠。”   那是五月节祭典的前两天。几人一听,就知道预言里未来的君主是谁:皇帝的儿子哈克王子,将于第二天赴教堂筹备节日祭典。他年纪最长能力最强,他是下一任君主,顺理成章。   故事讲到这里,就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这与我想象中的所谓“诅咒”完全不一样。   我忍不住打断圣使:“我听说女巫做出预言要付出代价,那乔斐他……”   圣使真是个好脾气的老头,被我打断了也毫不生气:“预言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不必付出代价;就是说,这个未来本就是应该发生的,他们只不过是把看到的未来说出来;改变未来才要付出代价。如果他们看到的是一种未来,说出的是另一种——那么这就不叫预言,叫做‘言灵’,言灵会成真,当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不然女巫们不早就统治世界了?”   所以,乔斐当时看到的未来,很可能是哈克王子即位,他把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就没有付出代价。   但这个结果是教廷难以接受的。哈克王子的执政理念与其父一脉相承,对教廷的态度只会更严厉,没有手软的道理。   他们要想方设法操纵这则预言。最浅显的办法,就是阻止哈克王子与乔斐见面——这很容易。然后,安排他们属意的人选去见乔斐。   他们属意的人选自然是文森。   文森的母亲兰顿夫人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周都要去教堂,控制她,从而控制她的儿子,教廷很容易办到。   他们诱兰顿夫人带着儿子去见乔斐。   事情却出了个小小的意外。兰顿夫人带去了两个孩子。   对,还有一个是我。   命运之手开始布置起了它的棋局,只是当时没有人知道。   彼时没人把我当回事,他们自然而然地觉得预言应在文森身上。毕竟我的继承顺位太靠后了,靠后到一不留神就会忘了我也是有继承权的。   他们夜以继日地给文森洗脑,希望这个未来君主会背弃他祖父的政策,把从教廷抢走的利益再送回去。   不料一不小心洗过了头,直接把他洗出家了。   这时皇室的成员已经死得七零八落,他们终于发现预言出了岔子。   不,预言是不会出岔子的,会出岔子的只有人。   他们终于想到,预言中的下任君主,不是他们手中这个傻兮兮的傀儡皇孙。   而是我。   我是“神选之子”。   所以乔斐说,只要我即位,就再也不会有人死了。   因为他们的死,都是为我登上皇位扫清障碍。   故事还在继续。   圣使悠悠然道:“你知道那则诅咒的故事吧,伯爵被咒死了全家那个。那就是我们散播出去的,为了混淆视听。你看好多人都中招了吧,是不是很多人明里暗里要你改姓来着?其实你改不改姓无所谓,你姓什么都会登上皇位,人不能与预言对抗,这一点我们很明白。”   “乔斐……这家伙很厉害。他知道这件事情,手里握着我们的把柄。我们又不好杀了他,说不定以后还要用到他的能力。不然你以为他这样卑贱如尘的人,怎么爬到现在的位置?”   “好了,皇帝陛下,现在您戴上了皇冠,预言应验了,您的使命完成了,就可以安心地去了。”   我觉得故事不应该到这里结束:“那么我死之后,谁会即位呢?”   我立即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自然是文森。   丽姬能还俗,文森自然也能。   他们培养了二十年的傀儡,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用呢?   我捧着药碗。   唉,死得真憋屈。最后也没能报仇,还是要被仇人弄死。   只当了不到一天皇帝。   帝国今后恐怕要陷入时间不短的混乱和动荡。   最重要的是……乔斐。   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他的最后一面,还冤枉了他,对他大喊大叫。   连句情话都没有说。   他爱我的心思从来没有保留和折扣——他该多伤心呐。   我闭上眼,仰起头—— 第20章   我手里的药碗被人粗暴地夺过,摔在地上。   我愕然地睁开眼。   窗户大开,那个人金发飘扬,宛若神祇。   神祇的脸都吓白了:“你做什么!幸亏……幸亏我赶上了!”   圣使无奈地看着闯进来的乔斐,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这又是何必呢?你孤身一人,再神勇无双,又有什么用?还是你觉得,你在神圣骑士团当了这么几个月的领袖,他们就真的是你的军队了?”   我懒得听老头子在叨叨什么,我的心中填满了见到爱人的喜悦。   能再看他一眼,我就可以笑着离去了。   乔斐看都没有看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大人,您是不是忘了,我最强大的武器,从来都不是军队啊。”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乔斐贪婪地看着我,我几乎要溺毙在他的目光中。   他缓缓开口。   “你将得享高寿,   一世健康喜乐,   在玫瑰丛中长出皱纹和白发,   最终死在爱人的怀中。”   我看着乔斐瞳仁的金色慢慢褪去,渗出一种深深的红;那红色溢满了眼眶,还在往外流淌——   那是血。   预言未来不必付出代价,改变未来才会。   原来你说你要守护我,是这个意思。   【尾声】   又是五月,玫瑰盛开的季节。我撅着屁股在花园里忙活了一天,累得一身臭汗,进屋看见我男人在插花。   十根葱白的手指被玫瑰刺划得血淋淋。   我大叫着把他的手捉过来,一边心疼地放在手心里抚摩,一边念叨他:“跟你说多少遍不要干这种活,家里的仆人也不是养着好看的;没有仆人还有我呢不是,你眼睛不方便,不要成天想着乱动,给我添乱——”   他无神的眼睛里竟透出一丝委屈:“我是瞎子,你嫌弃我。”   我哑火了。   我的爱人,拥有绝世的美貌,却是个瞎子。   他是为了我变瞎的。   我拿来伤药,一边处理他的伤口,一边跟他闲聊:“我哥来信了。他跟陛下的婚礼恐怕还要往后拖——那帮老家伙,死活要他入赘,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就随陛下姓。我哥那好歹也是堂堂公爵,就算跟女皇结婚,那也不能入赘呀。反正就是两边吵架。陛下也很为难,每天烦得很。”   乔斐:“嗯。他有没有邀请你五月节去帝都?”   我:“我不去。大热的天,瞎折腾。我对五月节祭典可有阴影了。到那儿也是瞎凑热闹,不如在家陪你。”   “陛下也来信了。教皇退位,圣使伏法。总算让她亲自报了仇了。她还叫我劝劝我哥,别跟她闹别扭。你说这俩人好笑不好笑。我有时候想干脆劝我哥别挣扎了,就入赘了得了,后来想想,他入赘了,我们皮亚宁家就没有后嗣了,那也不太好。”   乔斐把手从我手中抽出去:“你想要后嗣吗?”   我隐约觉得自己又触了雷,只好撒娇蒙混过去:“那还不是你不中用,这么多年了我肚子都没有大起来,那怪得了谁!”   他一愣,只好温柔又无奈地笑:“是怪我,我继续努力。”   微风拂过,空气中尽是玫瑰花微酸的甜香。   我在他眼睛上落下一吻。   他执起一朵玫瑰,放在唇边。   恍如初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容忍我这一个多月来任性而短小的更新……   咱们下篇文见。   【下篇文会好好表现的……大概】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西岭千秋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